父亲的洋姜——父亲节的怀念

东篱 · 发表于 2015-6-21 09:2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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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洋姜长得很旺盛。

洋姜种在坟地里。父亲春夏秋冬都在那里莳弄。冬天，他把如手掌一般的种子埋在地里；春天姜苗就密密麻麻嫩嫩闪闪串得到处都是；夏天，他点燃一支旱烟，坐在坟包上欣赏着如向日葵般的花朵。花朵金灿灿的，浓密眩目。秋风起后，刨去干枯的枝干，那一窝窝姜块简直就是一堆堆紫色的宝石，装了一筐又一筐。然后，坟地就显示了它的本来面貌：左边躺着哥哥的母亲；右边躺着我的母亲；前面稍远处，躺着别人的母亲。

洋高炉厂在小石那边。硕大的烟囱销融着千家万户的锅鼎刀锄，整日里吐着滚滚的黑烟。在浓烟下面窄逼的厂房里，父亲愉快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劈里啪啦”“劈里啪啦”……，清脆悦耳。他白净的脸，牛蛋眼睛，中分头发。

“老圈——”父亲抬头，看见母亲牵着一个皮包骨头的孩子已然站在门口。当时门外阴暗欲雨。

“你们咋个来了？”

“家里没吃的了，我们都饿了几顿了。”祖母边说边把孩子往前面推，“快喊你爹拿点吃的来——”话没说完，人就如面条一般朝地上垮。父亲急忙喊几个工友七手八脚把她抬上床，然后从食堂打来一陶钵红薯。祖孙俩一顿狼吞虎咽——总算活过来了！他们来的路上，到处是僵硬的饿殍。眼看着人在前面，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不动了——也许是永远不动了。倒下的人有个共同点：浑身肿得亮堂堂的，肚子里有几坨永远消化不了的白泥——观音土。

“老仙呢？”看着一老一少的狼狈样，父亲问到了孩子——我的哥哥的母亲。“不晓得呀！”祖母揩着无泪的眼睛，“前场去找柴，就没转来了。我找几天都没找到。”不知道为啥，到现在也不知道哥哥母亲到哪儿去了。她的墓里就几件烂衣服。“超英赶美”吃“大锅饭”的年月让多少人因为缺少食物而膏野沃土呢？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一年，母亲拖着两条乌稍蛇一般的大辫子，带着两个木箱，进了父亲家低矮的吊脚木屋。洋高炉厂已经随着历史的风雨不复存在。父亲推辞去乡校教书的差事，和母亲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那时他开始种洋姜。几年之间，他们生了两男两女。在小小的木屋里，年年都有婴孩灿烂的哭声。

哥哥长大了，也白肤牛眼，但性情很暴躁。涪陵火柴厂来招工，哥哥就上蹿下跳，想去当工人——其实那时当工人没当农民能养活人。“你走了，弟弟和妹妹们还小，家里没劳动力，不许去！”父亲不答应，哥哥就连着多少日子如“走草”的狗一般，刨骚翻天，不得安静。“你要做那样？不想过了是不是？”母亲忍受不住了，责备起哥哥。“你没资格管我！”

“没资格？再咋个老子还是你妈。”“我妈？狗屁！你和老头子扯结婚证了？你们简直是非法同居！”青年天地不顾，信口开河。母亲大哭，说不出话。父亲从地里回来，扛起锄头劈头盖脸朝儿子砸去，儿子灵巧地逃开，跑出去了。天黑时分，母亲请来生产队长和几个老人。大家坐在厢房和正房的过道上，夏日的风从东向西吹过，凉爽得很。

“请大家来作个见证。富强大了，我管不了了，该咋个说。”母亲先开口。“我要在一边坐！”哥哥鼓起牛蛋眼，提出看法。“那行！大家都听见了，不是我撵你。”母亲说。

“富强，你真要单过？你还没娶亲呢？”队长说。“亲我各人娶，不要他们管。”哥哥血气方刚。就这样，哥哥和我们异爨而居。不过他捡了个便宜，一个人分得了新房子，虽然只装修了一间房屋，但是前后左右地盘拓展空间很大。打那以后，哥哥就不大理睬我了。有次去看露天电影，哥哥在前面喊：“妹妹！”我喜出望外：“哥哥，你喊我有那样事？”哥哥看见我，扭回了头。原来他在喊隔壁叔叔家的大姐……

洋姜太发达了。有很多年的秋天，我家的阶沿上院坝头到处摊着洋姜。几场霜风后，姜块蔫了，母亲就几背篼几背篼背到井台上去泡着洗，一洗就是几天。洗了，稍微晾干水分，就码在坛子里。灶房里，一个水缸般的坛子里尽是洋姜。过个十天半月，要吃的时候，就净手去抠。姜块已经由原来的淡紫色变得乌油油。用刀切开，姜肉洁白绵软，香甜四溢。用红辣椒一炒，无论下饭下酒，无论待客自食，都是佳品。我们几姊妹就是在这样的香味中成长起来，读了小学，上了初中。父亲依然白净面皮，梳分头，侍弄洋姜，间或拨弄生产队的算盘珠子，“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可是母亲却老是气喘咳嗽，两年后的夏天，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把她从床上抱下来，放在床前她带来的两个箱子上。送葬的队伍一阵鸣锣放炮，把母亲的灵柩放进洋姜地里去。向日葵一般的花朵被弄坏了一大坝，母亲长眠在花丛中。当母亲的坟叠得高与花枝齐，父亲喊我们：“回去了。”

父亲还种洋姜。

四乡八里的人又给父亲张罗女人。女人们一见父亲就喜欢，一进家门见我们幼小无为就再不露面。多少年后，父亲面皮不再白净，满是沟壑色斑，但还是孤身一人住在低矮的吊脚木屋里。我已经参加工作若干年了，突然有一天，一个老婆婆受不了儿女的嫌弃，也带着一个木箱住进了父亲的木屋。生活不到五年，老婆婆也进入洋姜地里去了。

……

那天，我带着步履蹒跚的父亲去“巴渝风”为他庆生。“爹，你要吃点那样菜？”

父亲犹豫了一下：“来盘洋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