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顶 铁 塔

泉水

谨以此文向为全县广播电视事业发展做出积极贡献的老领导、老同志致敬！

山 顶 铁 塔

易  明

　　元旦前夕，连日阴霾的天空终于露出了笑脸。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在暖阳的追逐下已在县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天下午，我为能够前往多年魂牵梦绕的工作故地而高兴不已。那是我的第一个工作岗位，位于海拔九百多米的高山之巅，山顶上有一座25米高的铁塔。

　　小车在城郊的公路上急驶。一路上，我的目光不停地透过车窗，搜寻着我记忆中的铁塔。那是县境里一个醒目的标志，遇上晴朗天气，站在县城的一些高楼上，都能远远地看见它。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小车便驶上了宛如玉带的盘山公路。猛然间，我的眼前一亮，在县城已了无踪影的雪景居然还静静地留存在山间。小车越往上爬，山上的积雪越多，给人一种山上山下两重天的感觉。

　　小车驶过一个名叫石板的村寨后，不一会就到了山顶。站在林中，四周除了积雪就是冰棱，偶有雪花从树枝上飘落，一派冰雪美景。我在这如画的景色中仅停留片刻，便径直去了山顶的转播机房，只见两名同事正静坐室内，目不转睛地监视着电视荧屏。见我们到来，周台长急忙起身相迎，寒暄几句后，便热情地把我们带到了生有炭火的会议室。待我们坐定，他便和他的妻子忙着为我们准备晚餐去了。我没有心思静坐下来，这里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一草一木，让我情不自禁地来到铁塔下，辽望着苍茫的群山，搜寻我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十多年前，我从学校毕业后，便分配到这里工作。还未前来报到，熟悉内情的同事就把一些令人畏惧的消息塞进了我的耳里：山顶远离村舍，气候恶劣，未通公路，而且是挑水吃……。躺在老屋的床上，我成天寡言少语。去还是不去？我如一个行走在旷野中的夜行人，暴雨来临，找不到农舍，也没带任何雨具。见我闷闷不乐的样子，母亲时不时轻声地劝慰我：“有什么法呢，我们是农村人，没钱也没有关系。”身为教师的父亲对此虽然也深感忧虑，不过话出口时却坚定有力：“年轻人，逆境对你未必就是坏事。”临走时，父亲特意从村里的店铺买来两包较为高档的香烟放进我的包里，叮嘱我到了台上，见到领导和同事要敬上一支烟，这样能融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缩短人与人间的距离。

　　前往台上报到的那一天，天空晴朗无云。连日的高温天气让机关里的人都龟缩在屋内。站在单位大门前，局长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几句后，就快步走回了办公室。车辆启动时，倒是三楼上有两个同事把头伸出窗外，静静地望了我两眼后，又很快地把头缩了回去。

　　小车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不知爬行了多久，最后在石板寨停了下来。我昏昏然步出车门。寨子上是异常的寂静，村民们都不知上哪儿去了，关门闭户的。路边一间窄小的店辅前坐着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嘴里吧嗒着草烟，漠然地盯着我，面无一点表情。偶有三三两两的小孩，光着脚丫从我身旁的石板路上嘻笑着跑过，也算是这寨子展现出的一点生气。

　　“来了，小易。”一位身材魁伟、头发已略显斑白的老人从路边一肉摊前跑出，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我一脸的吃惊，这位穿着与当地村民别无二致的老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见我茫然的样子，同行的司机忙跟我介绍：“这是台上的负责人李台长，昨天局里已打电话告诉了他。”“哦，李台长，你好！”我微笑着同他握手致意。一阵寒喧后，前来送我的司机把我的行李从车后取出，便调过车头一溜烟地赶回县城了。炽热的石板路上，剩下台长和我一胖一瘦的身影。台长手里提着一块用稻草扎起的猪肉，也许是气温较高的缘故，肉色已有些变黑。“从没来过吧？”台长望着我问道。“没有，是第一次。”“哦，那有铁塔的地方就是差转台。”台长指着远处山顶上一个隐约可见的铁塔影子向我介绍。“天哪，还有那么远。”我的心猛然往下沉。

　　那是一个山风平静的季节。路边的野花在炙热的阳光下懒洋洋地开放，林中的鸟儿唱起歌来也显得有气无力，对我这位新来的邻居，像是欢迎也像是若无其事 。一路上，台长走前，我紧跟其后，走过石板路，又步入灌木丛。台长向我介绍了一些我们路过的山坳名称。我机械地回应着，并没有心思把它们记进心里，只是不时地把头抬起目测着铁塔与我们间的距离，稍不留神，踩上一块滑石，令我心惊不已。路边的荆棘茅草此时更是落井下石，左一下右一下地勾扯我的新裤和新衣，将我沉闷的心境搅动得更加烦燥。也不知走过了多长的山路，迈过了多少个山脊，一会儿铁塔的影子在视线中，一会儿又被大山遮挡得严严实实。当我手抓小树再次爬上一段陡峭的山路，再一次抬头搜寻铁塔的影子时，我才知道我来到了铁塔周围的树林边。我和台长一屁股瘫坐在草丛上，无力地喘着粗气。回望来时的山路，我的心里居然升起了一阵久而未有的喜悦。

　　这是一个被枞树覆盖起来的岩岭。林中除了有几幢用水泥砖砌成的平房，还有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梯。步行其间，颇感幽静清新的同时，更让人联想起那种“深山藏古寺”的意境。

　　“聋子---”刚看到台上的房屋，台长便扯开嗓子大喊了起来。我不知他在叫谁，但见用石灰粉刷的白屋内一下拱出来三个人影，两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一个个皮肤黝黑，眉宇间还带着几分迂气。他们静静地望着我，没有我想像中的热情。站在屋前的消防水池边，台长逐个为我作了介绍：“这是周师傅、卜师傅和三娃子”。我在不停地点头的同时，猛然想起了来台前父亲嘱咐的话语。我迅速从包里摸出那包父亲为我特意准备的香烟，撕开封口，双手恭恭敬敬地向每人递上一支。相互间认识后，我便用台长交给我的钥匙打开了台上为我安排的寝室。一张铺有棕垫的简易床、一根有靠背的木凳，和一张面上已有些破损的长桌就是我起居环境的全部家什。我把行李随意摞在木床上，正准备好好地审视一下屋内的情景，住在隔壁的卜师傅已用木盆为我端来了一盆凉水。我一时百感交激，连声说“谢谢，谢谢！”洗完脸，一路上烦燥的心情便渐渐平静。

　　我打开背包取出床单开始整理我的床位。师傅们这时也陆续聚到了我的寝室。见他们到来，我心里一阵激动，就像家里来了久违的客人一样喜悦。我急忙叫坐，并从包里摸出那两包已被汗水长时间浸润的香烟，分散着递到了他们的手里。见我自己不抽，为我打水的卜师傅微笑着对我说：“小易，学得这样好？”我腼腆一笑：“还没学会，没学会。”浓浓的烟雾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也许是初次相识彼此了解太少的缘故，大家坐在一起，只顾抽烟，却不知话题从何说起。倒是台长率先打破了僵局，他深深地吸进一口烟后笑着说道：“今天呢，我们又多了一位同事。台上的条件是艰苦了些，但我们共同克服嘛。从明天起，就由‘聋子’带小易，让他先熟悉工作环境和工作内容后，再具体安排每个人的值班顺序……”。

    晚餐菜品不是很多，除了猪肉是台长接我时在寨子上顺便捎来的，其余的都是现在人们戏称的绿色食品，什么干菌子、干竹笋、蕨菜、洋芋丝。菜虽然只有四五样，但由于摆菜的桌子较小，让人看起来也就有了丰盛的感觉。师傅们不但要抽烟，还要喝酒，但都喝得不多，每餐一两杯而已。为了表示对我的欢迎，台长特意叫大伙把酒杯换成了小饭碗，每人倒了半碗。轮到我时，我说我喝不得，左手自然地把饭碗端起来往后想推辞。“唉，要喝点，少倒点就是了。”台长提着酒壶笑笑地对我说。“台上终年雾水大，易得风湿病，喝点酒祛祛寒，对身体有好处。”“哦，有那么一回事，那就少倒点。”我满含感激地把酒碗递了过去。晚饭期间，师傅们的话语都不多，除了喝酒时吆喝一声，就是时不时问我一些校园和家庭的话题：“在哪读的书？”“耍女朋友没有？”我如考试答题般依次作答。

　　日子在简单的重复中一天天过去。我很快熟悉了工作内容，并开始独立值机。台上的工作并不繁重，相反有大量的空余时间由我们自行支配。台长爱下象棋，但由于台上没有对手，空闲时便下到附近的寨子上找人对弈。周师傅学过电器修理，平时除了负责维修台上的机器设备，就是为附近寨子的村民义务修理一些家用电器。卜师傅除了整日抽烟好象没什么爱好。三娃子呢，虽然年纪较轻，但在台上工作已有七、八个年头。我到台上工作一个多月后，他就被调回了县城。离台的前一天，三娃子没要台上出钱买菜打酒为他饯行，他自己准备了许多菜，招待我们。那天晚上，三娃子喝了许多酒，也说了许多话，说得最多的当数“感谢”这个词。他感谢师傅们多年来对他的关心，也感谢师傅们多年来对他的照顾。我那天也喝了不少的酒，不过心里没有三娃子那样喜悦。

　　三娃子走后，台上再没有与我年龄相近的同事。我便和台长常叫的聋子周师傅走得较近了。周师傅虽然耳聋，但人非常聪明且颇具幽默感。一些时候，我们围坐一起聊天再也找不到新鲜话题时，他就会及时地幽上一默，活跃台上的气氛。看到嗡嗡直叫的长脚蚊飞来飞去，他就说，“这个狗日的蚊子想喝你的血不说，它还时时不忘占你的便宜。你们听嘛，它没落到你身上时，外公外公（喔嗡喔嗡）地直叫，喝了你的血后，又还要改口叫一声舅（趄），才得意忘形地飞走。其实嘛，一滴血胀都要胀死它。”一席话逗得大家笑个不停。不过，笑过之后，我感觉更多的仍然是那份萦绕山顶长留心间的苦涩与孤寂。

　　台上平常是少有人来的，除了每年春节前夕，局领导陪同县领导按惯例前来进行一次慰问外，其余时间就只是少数在山顶附近干活渴了前来找水喝的农民。偶感热闹和充满生气之时，便是坡上的放牛娃被暴雨和寒冷驱赶得无处藏身时带来的。一个个穿着胶靴，流着鼻涕，虽然周身冷得瑟瑟发抖，但脸上始终挂着笑。这个时候，我和师傅们就会在台上那间较为宽敞的会议室里燃起一盆炭火，叫孩子们进屋暖暖身子，顺便从他们嘴里打听一些寨子上的事情。

　　师傅们的家庭都不富裕，是典型的“半边户”。一个人微薄的工资除了自己在台上的生活开支外，还得补贴家用，顾及上学的孩子。钱虽然少，但每天用来解闷的烟，却是必不可少的，只不过非常的便宜，2角或5角钱一包。在台上的三位师傅中，那位瘦小且皮肤黝黑的卜师傅抽得最凶。和他在一起时，总是见他一支接一支。我不知他的烟瘾为啥那样的大，直到有一天晚上，我陪他一起值机时，才了解其中的原因。

　　那是一个阴雨沉沉的日子。台长和周师傅因事下山了，剩下我和卜师傅坚守阵地。我俩早早吃过晚饭，便提前来到了转播机房。节目转播正常后，我便和卜师傅坐在火柜里，等着收看中央台新闻。卜师傅摸出两支烟，一支递给我，一支叼到了自己的嘴里。也许是当晚台上太过寂静的缘故，卜师傅把烟点燃后，便主动和我说起话来：“小易啊，不是我烟瘾大，在台上工作，我们一点也照顾不到家里，心里愧疚啊。”“那是”我深有同感地应了一声。“前年有一次，为了给我的一个亲戚办个户口迁移，我硬是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办成。”“为啥呢？”我好奇地问了一声。“还不是因为没有这个东西。”卜师傅捏着手中的烟有些气愤地说。“烟？”我不解地望着他。“是啊，那天上午城里上班后，我就赶到派出所户籍科，科里当时只有一个办事员。我把情况讲明后，他哦了一声后，就没再理我，继续做他手中的事。这时，站在我身后的一个‘眼镜’上前向他递上一支烟后，那个办事员就和‘眼镜’搭起话来。见那情形，我才想起包里的烟，可是当我也取出一支递给那个办事员时，他只是瞟了一眼，接都未接，嘴上还不耐烦地说，‘等一下，一个个的来嘛’。无奈之下，我就站到一边等候。望着后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办完离去，我真不知自己是因啥得罪了他？后来，我才发觉也许是我的穿着太土了，我手中的烟档次太低了。等我稍稍明白过来，那个办事员却说他有急事要离开，叫我下午再去。当天是我休假的最后一天，为了赶回台上，下午我就没能去办了。一月后我再次休假，那事虽然最终办成了，但我一想起那个办事员的态度和作风，我的心里就有气。为那件事，我还被家里人奚落了一顿，说我这么多年枉在单位上混了，丁点儿小事都拖了那么久。”卜师傅说完，把头转向了电视监视屏。聆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欲言又止。“现在的人为啥变得这样不可理喻，手中有丁点儿权利，都要折腾一下人，要是我此时不开机转播，难道他还能在家里看上电视，我不是也在为大家服务吗？”见我未做声，卜师傅又有些伤感地说了一句。那天晚上，我陪卜师傅值机到凌晨一点，电视中报道了什么新闻，播过什么电视剧，我们一个字也没记下，倒是烟缸里装满了烟蒂。

　　二十多年前，山顶还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杂树丛生，鸟兽成群。由于地势较高，距离县城较近，县里经考察后便在山顶建起了广播电视差转台，让方圆十公里内的住户第一次看上了电视。位于差转台四周的村寨，虽然也在电视信号的覆盖范围内，但由于村民们较穷，没人能买起电视机。于是，这个昔日因常有豺狗等野兽出没而被当地村民称为“豺狗峒”的山头，便成了村民们乐于前往的热闹之地。

　　每天晚上，劳作一天的村民不顾山路崎岖，也不论月黑风紧，总是三五成群地从四面八方涌上台来，或坐石上，或倚树身，围着师傅们安放在屋顶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争看山外世界的精彩与繁荣。久而久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便产生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一些少男少女在多次的接触交往中，彼此萌生了爱恋之情，他们把山顶当成见面的场所，把岩窝树林当成谈情说爱的幽会之地。待到花好月圆之时，村民们就会请台上的师傅们到家中作客，敬两杯喜酒，表达他们对电视月老的感激之情。

　　我来台上时，山顶已没有先前旺盛的人气。村民们通过外出务工、调整农业结构增加经济收入后，已把电视机迎回了家里。不过，多情的山风并未让这一切尘埃落定。当师傅们时不时为我介绍一些前来山顶四周放牛拾柴的小孩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当年他们的父母风里来雨里去山盟海誓的情景。山顶送走了昔日贫穷的村民，却又迎来了一拔又一拔渴望亲近自然、体验农家生活的城市人。他们说，山顶的空气清新，山顶的环境幽静，山顶上没有城市的纷争。聆听这些赞美之词，不知为啥，我的心里却没有多大的喜悦。倒是几位久而未见的哥们，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屋后的山路上时，让我惊喜不已。我从山上采来野葱、蕨菜，我把师傅们喂养在消防水池里的几条小鱼全部请出，与萝卜、白菜煮在一起，招待他们。原以为山顶的清贫会成为朋友们日后的笑话，没想到事隔多年后，朋友们在县城高档的餐馆里聚会时，津津乐道的仍是在那份清贫中体验到的快乐与真诚。

　　山腰处有口小小的水井，说是水井，其实只是一个水凼，是师傅们自己挖掘的。井水不能饮用，这是建台之初师傅们四处找水未果用身体“试验”得出的结论。起初，我对师傅们的告诫并未在意，认为自已年轻，少量饮用没什么问题，直到一年后的一天深夜，我在寝室用肢体语言深刻地诠释了“痛不欲生”这个成语的全部含义之后，我才相信了它的真实。十多年过去，结石病带来的疼痛，我早已淡忘，但是师傅们背着我在那条用镰刀和锄头开辟出来的山路上急奔一个多小时的情景，却是我今生永恒的记忆和永远的感激。

　　山顶的气候变幻莫测，时常令我们措手不及。许多时候，我们迎着朝阳下山，顶着暴雨而归，全身湿透了不说，更让人惋惜和心痛的是那挑供全台人饮用一天的井水，或被路边的荆棘拦截，或被脚下的滑石埋伏，全部洒到了路上。遇到这种情况，台上没有埋怨的声音，大家最为关心的是“人伤着没有？井水没了还有雨水。”一声关切，一份理解，胜过了世间所有的物质恩踢。山顶有它粗狂凶悍的个性，特别是夏季，频繁的雷雨总是让山顶上的生灵胆颤心惊。一道道闪电从天而降，有的顺着避雷针滑入了地里，有的则变成火球，在山顶上肆意横行。那只陪伴了师傅们多年的黄狗，在屋角被烧焦的事实就是最好的见证。山顶也有它温柔纯美的丽质，暴雨过后，一只山雀飞落技头轻声歌唱，一朵香菌拔开松针悄然长出……经过大自然的洗礼，山顶的一切瞬间又变得格外和谐。

　　时光如波澜不惊的小河静静地流逝。为了让自己安下心来，我借来电子方面的书籍，从零开始学习；我请来台做工的木匠为我制作了一块简易画板，每天静坐在草丛里，画山顶屹立的铁塔，画漫山盛开的杜鹃，画夕阳下晚归的牧童……白天的生活在画笔和鲜纸的涂抹中有了些许的激情，然而夜幕降临时，狂嚣的山风和着怪鸟的叫声却又无情地把我们带入另一番伤感寂寞的境地。“风带着小石头来门前道安，为一声回语，门按响大自然的琴键。高音在外头，低音在里头。珍贵的雨丝啊，不落到檐下，却滴到枕上。”躺在床上，我辗转难眠。我知道，这种性格不适合山顶的环境，也远不如山顶的草木坚韧。

　　初到台上时，我并不喜欢到山下的村寨里走动。不过，附近寨子的村民对我的名字却比较熟悉。台上谁走了谁又来了，村民们心中好象有一本记录山顶人事变化的档案，清晰地记录着山顶的发展历史。虽然我与他们接触不多，但每次下到寨子里，村民们都会热情地邀我到家中作客，煮一块腊肉，炒几个鸡蛋，给我最好的礼遇。临走时，还会为我备好一篮蔬菜让我带回山顶。他们说，山顶和村寨是紧紧联在一起的，到了寨子上，就要象回到自家屋里一样，不要有任何的拘束和客气。我不知村民们对我为啥这样热情，我没有给他们任何好处也没曾给他们丁点儿帮助啊，难道他们对我有所求？面对村民们的淳朴和善良，我戴着一幅变色眼镜审视他们。

　　山下有一个叫大杈口的村寨，寨子上有一口水井，是我们最近的取水之地。由于多次前往，我们和寨子里的人都非常熟悉。寨子上有一个叫蓝平的小女孩，四岁左右，伶俐的模样非常惹人喜爱。有一天，我和台长又来到寨子里挑水。路过她家时，只见她的爷爷奶奶围坐在火炕边，静静地望着门外，像是在盼望着什么。也许是当天天气较冷的缘故，看到那炉旺旺的炭火，我顾不上跺掉满脚的湿泥，便径直跨入了屋内。刚刚站定，俩位老人不知为啥突然惊喜地笑了起来。“哈哈，易师傅，今天你撞上了，我家平儿终于找到‘保爷’了”。“保爷，什么保爷？”我笑着问俩位老人。“请你来看嘛”，平儿的奶奶喜滋滋地把我引进隔壁的灶房。我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室内的摆设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在这里。”见我四处张望，平儿的奶奶上前掀开灶沿边一个用小花帽盖着的米碗高兴地对我说。我怔了一怔，还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这个时候，台长闻声走了进来，见此情景，他疑惑地问我，“小易，这个风俗你还不懂，就像城里人给娃儿找干爸干妈一样。”“哦，是这么一回事。”

　　我若有所悟地应了一声。“今天你睬着了，不答应也不行哦。”见我一时未做声，玉儿的爷爷急忙递过一支烟来，有些自卑地对我说，“易师傅啊，我们是农村人，平儿有你这个‘保爷’是高攀了。但是我们不会给你添什么负担的。”见老人产生了误解，我急忙说，“不是那个意思，刚才只是你们说的‘保爷’两个字，让我想起旧社会里叫的那些‘保长、甲长’去了，原来和城里人称呼的干爸是一回事了嘛，给平儿当干爸，哪有不答应的。”见我应允了此事，平儿的爷爷奶奶都高兴地笑了起来。

　　当天晚上，平儿的家人打酒称肉热情地留我和台长在家里吃了一顿晚饭。我们高兴地说话喝酒，平儿则端着小饭碗静静地坐在一旁，不时笑笑地望我两眼。平儿的父亲对我说，平儿人挺听话，但就是容易生病，而且夜间好哭，按照当地的风俗，他们就盛了一碗米供在灶台上，由平儿的爷爷奶奶每天在屋里等待她命中的“保爷”出现。几天来，由于大杈口这个地方是个山旮旯，很少有外村人进来，没想到，居然让我给碰上了，全家人真是喜出望外。说到这里，满屋的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几天后，我休假回家向父母谈及了此事。父亲说，遇到这种事都要爽快地答应，这是农村的风俗，是土家人对后代健康成长的美好期盼。我们农村人为子女找“保爷”完全是随缘，不像少数城里人那样，找谁当子女的干爸干妈，认谁做自己的干儿干女，双方看得多的是关系、地位或财富之类。在农村，只要双方不是在同一口井里饮水，无论是乞丐或是富翁，彼此遇上都会欣然接受。听了父亲的讲述，我心中暗暗庆幸自己当天未做势利小人。我说，“父亲，现在我有个干女了，那你同时也升了一格，当干爷爷了哦”。“好啊，快把她带来看看。”父亲也显得非常高兴。春节期间，平儿的父母背着她翻山越岭，挑着腊肉、糍粑来到了我的老屋，并在堂前向我的祖宗们敬了香，烧了纸，我按照风俗，为她添置了一套新碗筷，并亲自煮了一顿熟食给她吃后，平儿就正式“过谒”成了我的女儿，我也正式成了平儿的“保爷”。心中有了一份新的牵挂，我在台上的生活就显得充实了一些。虽然当时我还未成家，但一想起平儿乖巧的模样和那秩嫩的笑容，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种初为人父的幸福。

　　山顶的铁塔上除了架设有许多用来吸收广播电视信号的天线，还有一盏随机房电源同时开关的照明灯，这本是为过往飞机的安全而设置，无意间却伤害了山间那些与我们朝夕相伴的精灵。一些夜间飞行的鸟儿因雨雾迷路循着灯光而来，不幸撞死于塔下。这个时候，师傅们就会在山顶的树林中，挖出一个小坑，将其埋葬。师傅们说，它们的死是悲壮的，也是从容的，虽然它们死去了，但是这片森林会永远记住它们动听的歌声。

　　春去冬来，花开花落。当山顶四周在一夜之间披上银装素裹时，我们知道漫长的冬季又来临了。为了储备过冬的食物，我和师傅们不得不分批下山，到阳光明媚的县城，到山那边的一个集镇，买大米、菜油，捎几袋盐巴，再用双肩把它们扛回山顶。有一次，罕见的大雪封住了所有的山路，我和师傅们困守山顶，正为不多的食物发愁时，没想到几位附近寨子的村民却自发为我们送来了粮食和蔬菜。他们说，“多年来，师傅们在山顶上工作很辛苦，电视不但让村民们开阔了眼界，而且让山寨里的人逐渐走向了富裕。虽然现在大伙不像往来那样常来台上转悠，但是村民们的内心都永远记着那份情。”接过村民们带来的食物，我和师傅们都激动得不知说啥好，我更为自己当初那变色的眼光感到无地自容。他们对我有所求吗？不，他们的心灵和山顶的白雪一样纯洁！

　　两年后，局里为了充实宣传力量，决定把我调回县城。离台的那一天，台里为我举行了简单的欢送仪式。照样是那张饭桌，不过菜品比平时多了许多。我们照样喝酒，我也照样说着三娃子离台时说得最多的那些话语。师傅们对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希望我到县城后有空多回来看看他们。这顿饭，我们吃了很长时间。我在为师傅们递烟时，卜师傅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小易啊，你到台上来，烟也学着会抽了，不过今后我们到局里来，可别看烟办事哦。”联想起那个忧伤的故事，我猛然一惊，连声说“不会，不会，我会永远记住师傅们的情。”见我陈词慷慨，卜师傅又语重心长地说，“烟只是一个小小的诱惑，生活中诱惑力比它大的还多的是，金钱、权力、美色……”我一时没有领悟他说这话的全部含义，只是装作似懂非懂的样子，连连点头称是。

　　回到局机关，我当上了电视新闻记者，每天用图像和声音向观众报道来自各条战线的消息，至于师傅们在台上默默无闻、任劳任怨的事迹却从未去拍摄采写。我不是有那么一份真切的感受吗？我不是想用镜头向世人讲述山顶上的日子，讲述山顶与村寨间那份鱼水相连的真情吗？可是我和我的同行们为什么对此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站在山顶，抚摸沉寂的铁塔，凝望远处高楼林立的县城，我知道自己早就找到了答案，找到了原因。许多事不是身不由已，而是时过境迁，时位移人。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我和师傅们围坐在炭火旁，一边吃，一边摆谈台上的事情。周台长说，台上的各项工作，请我和局里的领导放心，虽然再过两年他就要退休了，但他会站好最后一班岗的。这几年，公路通到了山顶，台上人员的饮用水通过雨水多层净化也得到了解决，他代表台上的同事感谢局里对他们的关心……

　　望着师傅们日渐苍老的面容，我没再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十多年过去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次风霜雪雨，为了那份光荣的事业，师傅们坚守山顶，与寂寞为伴，与艰苦相随，却无怨无悔。在回城的路上，当我透过车窗再次仰望山顶那座高高耸立的铁塔时，我清晰地看到了一个高大而坚定的身影。

2005年6月

超越

佩服，写得真好！精华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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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风

文才与故事同样精彩。

虚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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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太好了。像是在听故事一样，

SHE

读完，很动人的文字。网站太需要这样的文字了。

白糖水

叙事好长

lsf1980

SHE 发表于 2015-10-21 17:32
读完，很动人的文字。网站太需要这样的文字了。

什么时间去一趟